经过奥斯卡登顶的高峰,《瞬息全宇宙》原班人马回炉重造的《西游ABC》,既没达到同等广泛的认知度,还制造了极大的文化争议。

该剧在豆瓣的评分仅有5.6,打一星两星者不计其数,除了因为制作方面的硬伤外,最大的争议在于触碰到某些民族主义者的「逆鳞」,在他们看来,《西游ABC》的主创们既不是中国人,也不能代表中国人,更不能在不理解的情况下将中国传统文化肆意魔改并输出到全世界。

的确,这些主创并不是中国人,但却是不折不扣的「Chinese」。


【资料图】

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族群,实际上远大于内地文化中的固有范围:比如说,Chinese可以是内地、港澳台的同胞,也可以是旅居海外的华人华侨,它事关基因血脉,无关国籍和空间地理。比如说,像马来西亚裔的杨紫琼、越南裔的关继威,或是新加坡籍却在台湾和内地发展的孙燕姿,都是Chinese。

正如中国人不能和Chinese划等号,中国文化和中华文化也不能划等号(即便英文都是Chinese culture),古典的或传统的历史文化是全体华人的资产,而非一家一国专属。

所以传统故事究竟怎么改,或者如何重写,都并非一个「文化侵害」的问题,而是「文化交换」的问题。华裔的影视制作人实际上处在东西方文化的枢轴上,如果没有他们的转译、展示和重写,我们很难想象世界性的受众可以了解中华文化。

《西游记》就是一个例子,我所接触的外国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中华文化故事,但他们提到的名字并非「The Journey to the West」,而是「Saiyuki」。这也意味着缺乏流行文化载体外输和传播的情况下,西方人只能假道流行的日漫来曲线地理解和接收中华文化。

《最游记》

换句话说,中华传统文化的潜能没有发挥出来,或者中华文化未能走向世界,是因为我们没有日本的ACG或韩国的K-pop这样普遍性的载体。

因此当杨谨伦在2006年出版漫画《美生中国人》的时候,其实际贡献就是提供了一个更广泛的认知载体,它既是华裔群体自我窥视的一面镜子,也有助于美国人更好地理解当地华人的境况。

《美生中国人》漫画

这本书在2006年度进入《纽约时报》畅销书的年度榜单,获得全美图书奖的提名,不单是因为其中华文化的风格元素,更是因为它以文本叙事的内在深度直通当时华人社群的存在困境。正如媒体人连清川在《美生中国人》中文版导读中写道的那样:

「尽管他们幸运地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社会里,他们幸运地在美国民权革命之后出生,他们幸运地处在中国开始被外部世界重新认识的世代。但是,他们的解放在于他们灵魂的释放,他们放胆进入传统中国人未曾涉及的职业领域:艺术、政治、公务员、金融界、互联网。他们像一个华人那样生活在一个不曾有民族主义的国家里。他们放肆地继承着民族的记忆,他们公开地宣告着祖先的烙印,他们自由地竞争着所有的职位。」

这是美生中国人摆脱悲情记忆的最终解决方案,也是《美生中国人》致力寻找的问题答案。以作品实践或寻找现实生存和血统记忆之间的深度关联,这是汤婷婷、谭恩美等人文学实践之后的另一种媒介实践(漫画实践),如今则全面转化为影视实践。

诚然,这个领域原来就有王颖、李安,如今还有伍思薇、王子逸和闫羽茜这样的嫡系后辈,但这些作品多走独立路线,存在于文化罅隙之前。其进入主流文化的视界,则是近两年《摘金奇缘》《瞬息全宇宙》之后的事情。

《摘金奇缘》

比如说,华人此前在好莱坞的历史位置通常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关继威这样在各种制作中扮演的龙套角色(如今还有大批量这样的演员),另一种是只活跃在华裔题材中的演员,尽管两者之间常有交叠。

如果《喜福会》算作一个时代突破(它证明了华裔电影人团结协作的重要性),那么《摘金奇缘》和《瞬息全宇宙》更是生逢其时,它恰恰处在好莱坞思维枯竭、创意匮乏的衰落时刻,需要世界性的多元文化为其注入营养;同时,它也处在各种族裔集体觉醒、政治文化更倾向于去中心化的时代。

也是出于这种考虑,《西游ABC》对原漫画做了大刀阔斧的改编,首先改变了时代背景,将原作中的1980年代移植到当代,同时也将主角的名字「王谨」更换为「王进」。这些变化明显带着「Be confident」的潜台词,或许是《瞬息全宇宙》带来的余波,但也能明显感受到叙事基调上的不同。

剧中的王进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华裔少年,他被各种美式手办、漫画书和流行海报的世界包围,喜欢披萨胜过自家熬煮的鸡爪,希望和白人男孩做朋友,和白人女孩恋爱,简而言之,就是「选择成为一个美国人」。

虽然这很功利,但却是多年间很多移民和其子孙后代的潜台词。

如果是这种思维占据主流,华人影视作品就只能沦为社区一隅里自怜的乡愁。但如今的逻辑发生了变化,即不再追求一种淹没自身血统的无差别融入,而是保留和呈现自身的特殊性,也就是在美国影视作品中成为「hero」。

Hero当然有两层意思,即文化意义上的英雄和行业意义上的主角,就此来说《西游ABC》中王班扮演的王进和关继威扮演的杰米·姚实际上是一对历史平行的角色:杰米在情景喜剧中扮演那种不断出糗、专门逗人发笑的边缘角色;而王进则是杰米视野里的终点,是那个实现了英雄梦的「自有者」。

因此,《西游ABC》的立意有其深度和现实性,且有知名畅销的原著漫画打底,按说是品相不俗,但最终还是不尽如人意。

如果说国内观众对其不满意可能是出自于民族主义指控,看IMDb评分,7.1,不算太低,但比《瞬息全宇宙》的7.8来说也回落不少。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或许是来自质感上的反差。《西游ABC》讨论的是一个非常主观、严肃和现实的当代华裔生存的问题,但在很大程度上被迪士尼风格的夸张、搞笑风格稀释掉了。

s你当然可以说无厘头也可以探讨严肃的命题(正如《大话西游》就完全可以做到),但它仍然敌不过迪士尼幼稚的家庭或低龄思路。

这种幼稚,既体现在许多价值定位的廉价化,比如耗费笔墨颇多的加薪升职自我成长这样的俗套设定;也体现在铺展叙事的刻意和空洞,比如说故事指向了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的多层环节,但没有一个能达到透彻和深度,就连校长和足球队教练,也都是我们印象中非常强烈的「刻板角色」。

主创们对传统中华故事的想象和重塑,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对我们来说仍然是「过于实用、缺乏诗意」,缺乏诗意可能是我们对美式商业片以及他们的文化挪用最大的感觉(这当然不能套在李安或王颖身上),影片最大的矛盾就是牛魔王想要偷金箍棒毁灭天庭的赌气式反叛,人物表演空间的简陋、动作打斗上的偷懒以及糟糕的特效化妆,又让人怀疑低预算的背后有多大程度的真诚。

迪士尼启动《西游ABC》,是在《瞬息全宇宙》上映前不久,也就是说它一开始就被视为一个延续后者的项目,而且是一个明显赶鸭子上架的项目,它在剧本改编、美术设计、演员选择方面显然没有留出足够的时间。又或许说,只要是华裔题材+华裔组合就被认为是「时代的补救药方」,这种对产品快餐式的理解抵消了华裔影人作为剧组主创的绝对能动性。

拿《西游记》的改写来说,原作《美生中国人》里存在三段平行的叙事,《西游记》的故事只是其中一段,仅仅在最后才实现了贯通和反转:孙悟空就是丹尼(改名后的王谨)那个烦人的表格钦西(Chin-kee),这个名字来自文化歧视性的Chink(中国佬),就如钦西的俗世样貌是一个穿着清代服饰、留着长辫子、一排猥琐的龅牙,见了西方女性就认为适合哺乳生孩子,以及操着一口洋泾浜英语对各种课程对答如流却招人厌的形象。

这些特征,以一种反讽式的描述回应了西方文化一贯以来的「刻板印象」,是原作中最大胆的笔触。但在如今过于政治正确的环境下(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类似的描述已经绝无可能,即便加了最终的反转也不行。由此,粗鲁的孙悟空就变成了吴彦祖——他是华裔或亚裔世界认可的最帅的形象。

原著中的钦西和孙维臣则被合并为一个人,他的槽点就只剩下作为FOB(Fresh OFF of Boat,即初到美国的华人)的傻气,他对王进「想成为白种人」的频谱式干扰,也就失去了原初的野蛮效应——漫画中的钦西会在其白人伙伴的饮料里撒尿(孙悟空作为一种传统符号,代表的恰恰是野性未除、能力过剩的异类在另外的环境中缘何只能收获最大程度反感的),剧中的孙悟空就只能在蟠桃会上抢麦来讽刺其潜规则,但又因为这种「真性情」被纳入仙班。

这就意味着传统文化的深度辩证刺激转化为一种浅白意义上的「文化护航」,即孙悟空父子(以及西游宇宙当中的济公和其他神灵)在帮助王进这位普通的华裔男孩达成梦想,他果然是所谓的「第四卷轴」,是能改写命运并且拯救天国的本源力量。

剧中另起炉灶虚构的卷轴有四,前三个是纪律、交流和哲理,而第四卷轴则是「力量」。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防弹武僧》中的神秘中国卷轴,正是因为蕴含了巨大的力量才引得邪恶的坏蛋竞相争夺——在《防弹武僧》中,这个源自中国的卷轴力量最终转移到白人小混混卡尔身上,这是那个时期白人兼收并蓄的叙事内核;如今,力量讲求回归其本源,东方的力量只能由东方来消化和继承,否则就是文化上不正确。

虽然从《防弹武僧》到《西游ABC》时隔20年,相当于从《卧虎藏龙》到《瞬息全宇宙》的间隔,但此中华裔题材的一个最重要的命题仍然是如何展现,以及展现给谁的问题。就像《卧虎藏龙》曾经在国内差评如潮,被认为是阴阳怪气为西方量身定做,但后来人们对它的接收、平反和膜拜,证明当初的结论是自身的封闭文化长期隔绝于世界文化而衍生的偏见和寸光。

《防弹武僧》

回到《西游ABC》,我们自然不难发现这个问题的症结仍然是文化展现给谁的问题,是展现给国人、自我(美籍华裔)还是世界?在这种展示当中,最低级的当然是外宣,外宣绝不等于展现给世界,因为它最终只能变成内宣,只能内爆舆论高潮并且进一步封锁自身的边界。至于展现给自我,那些华裔社区的独立电影、文学、艺术和各种载体,早已经承担了这样的任务。

问题仍然在于第三个目标,如何将中国展现给世界,将传统文化以适当的载体推向世界?就展现真实的中国而言,贾樟柯、王兵等代表着越来越小的出口,若非有着被称为「窄门」的电影节系统也很难做到,且只有艺术质量能保存其火种;就展现传统中华文化而言,国内电影人难以做到(无论出于政策、经济、语言障碍或其他原因),国外电影人也难以做到(除非他们深入地学习和了解中华文化),最终还是华裔影人最能肩负这样的传播使命。

我们或许常常感知到华裔作者在探讨中华文化方面的滞后,比如说他们谈及的对象仍然还停留在七八十年代的李小龙、邓丽君,让我们经常怀疑彼此不是一个世代的人。但话说回来,能在大华语范畴内引发共鸣的,仍然是这些文化图腾,就此内地数十年来的「新文化」并没有足够的代表性感知力或国际传播度。

比如国人耳熟能详的82版《西游记》,在国外并没有那么普及,它在国内被视为经典也是因为某个时期的代表性;它的「制作精良」,也在于它本质上是一种国家主义的文化工程。这种无限预算、精英群集、集体排练、跨越各地取景、不限制作时间且无限度投放的项目,如今在市场经济时代早已灭绝。

海外华裔,可能和绝大多数国内华裔一样,没有看过《西游记》的原版小说,后者的感知更多是从82版《西游记》得来,就像某些村落的村民会对左大玢强行跪拜,因为村子里的菩萨画像就是依其所绘。而对前者来说,对《西游记》的理解更多是根据一些不同的漫画改编,以及家长们的过往讲述,再加上他们从小成长的环境,这种视觉上的想象必然有很大不同。对他们来说,《西游记》这个经典不可谓不重要,但82《西游记》这个文本,以及它树立一种绝对视觉标准的作用并不重要。

让《西游记》的故事走向世界,日本、韩国都曾以自己的方式达到,而国内作者竟然做不到,这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国内经典≠国际文化的方程式。国内高认知度、高流量的文化(如果能称其为文化)只能停留在内部,这种鸿沟只能由外部的作者来填补;海外华裔影人或许会考虑这种使命,但他们在行业中一未占据有利位置,二来人数有限,想要孤立操作文化融通也是非常不易。

甚至,即便偶尔让华裔影人处在这种掌握自身作品的位置,他们的困境仍然非常直观,首先是华裔影人创作的作品,无论是主题上还是风格上,都不容易和内地乃至港澳台地区的观众共情,因为这些视角和风貌总是过于西方;同时,他们在制作的过程中也需要考虑到西方的资金、发行和受众审美的总体关系,如果要让世界认识中华文化,必须考虑到一种他们习惯进入的思路和语境。

除此之外,华裔或许还要达成自身的思考和共情,电影在此能够起到一种仅次于血缘的纽带作用。这就让影片必须聚焦到华裔的身份、家庭关系、社会定位、族群认知的话题上。

无独有偶的是,像北美的日韩等族裔也不乏此种态度和境遇,但他们的优势是有着更大程度的文化贯通式纽带。近期日韩裔主创制作的《怒呛人生》和这部《西游ABC》一样都聚焦了当下的生存境况,且都用了「蜂鸟」的隐喻——在这种社会中,每个亚裔都是疯狂挥动翅膀才能不掉落下来的蜂鸟。

《怒呛人生》

如果日常的华裔尚且是「蜂鸟」,那么作为电影人的华裔显然就负担更重了。他们既要面对不熟悉中国文化、不具备文化代表权乃至涉嫌辱华的指控,另一方面也受制于国外的资金链、展映环境和观众审美,此外还要顾及自我群体的存在感受。要在三者之前达成一种共识本就不易,在当下文化割裂感越强,越来越讲原则和上纲上线的极限语境之内,就根本是不可能的。

几个月前,杨紫琼和关继威在奥斯卡颁奖礼上都没有提及族群或族裔,而仅仅是谈及梦想,包括最熟悉的「美国梦」,这些铁树开花的奇迹可能是个别契机下的成就,但不能代表普遍——这一点,想必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

甚至说,期待华裔商业制作在《瞬息全宇宙》之后继续涨行情也是过于单纯的想法,《西游ABC》只不过确认了这一点,即便目前好莱坞确实对于演员方面有一定需求(比如漫威宇宙就安排了刘思慕演尚气,杨谨伦则在和DC合作新超英孔克南),但这种文化制约、夹缝求生且近乎腹背受敌的境遇里,华裔能选择、能做大、能被接受的项目显然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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