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费璇 热孜万古丽·阿不都热合甫
8月6日10时21分，由北京开往乌鲁木齐方向的Z69次列车缓缓驶出站台，24岁的黄双渝疲惫地靠在座位上。当列车员半年了，她终于享受了一次旅客的待遇。
休息了三天，脚上磨出的水泡还没有好。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回忆起她和同事带着900多名旅客冒着山洪暴雨沿着铁轨前行，一切都像一场梦。
(资料图)
7月30日-8月2日，受台风“杜苏芮”影响，北京丰台至沙城铁路（丰沙线）出现严重水害，乌鲁木齐开往北京的Z180次列车被困在门头沟安家庄村。断网失联、缺水少粮、徒步转移……913名旅客、42名列车工作人员经历了惊心动魄的86个小时。
列车被困地点。图来自人民铁道微信公众号
“晚上就没吃的了，最后连水也没了”
7月28日19时许，巴音郭楞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李昂达带着妻子和12岁的女儿轩轩，在乌鲁木齐站坐上了开往北京的Z180次列车，趁着暑假，他们带女儿去北京参加古筝比赛。19时15分，随着车厢门“咔”的一声关上，列车准点出发。
按照正常的行程，他们会在30日上午到达北京，休整两天后参加古筝比赛。但在8月1日的赛场上，轩轩的身影并未出现。
21时25分，22岁的库德来提·吾斯曼从鄯善北站上了火车，他是河北石油职业技术大学的学生，准备回学校。今年6月毕业后，他参加了入伍前体检，因为有一项指标不达标，需要在8月2日进行复检。“当时车厢里气氛不错，下铺和对面的几个大哥都是从乌鲁木齐上车准备去北京旅游，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分享零食。”库德来提说。
车上的平静一直延续到30日清晨，列车到达张家口站，大雨。
按计划，列车本应在3个多小时后的9时55分抵达北京西站。李昂达在刷手机时得到了北京暴雨的消息，但并没有在意。列车在张家口一停就是两个小时，之后列车限速前行，10时左右到达宣化站，再次出发后速度依然缓慢，12时50分，列车因前方水害停靠位于北京市门头沟区的安家庄站附近铁路上避险。
“列车员告诉我们要停下等待的时候，我还没太当回事，想着等一会就能继续走了。”李昂达说。
库德来提开始也是一样的心态，但看着窗外河水一路暴涨，山上的泥浆翻滚而下，他开始有点担心。他说：“火车一直停在安家庄村附近，我开始有些不耐烦。”
因为很多人手持中转票，或者赶着去北京办事，有乘客开始出现焦急情绪，车厢里询问的声音不断:“列车什么时候开？我们的中转票怎么办？是不是走不了了？车上吃的够不够？”
洪水侵袭安家庄站附近村庄的画面。库德来提·吾斯曼提供
此时列车上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30日中午饭点，列车启动了配备的防洪套餐，因人员众多，加上停留时间越来越长，食物已经不够。“当时已经快到站了，车上的补给并不多，厨师长和炊事员把所有的餐料都拿了出来，下挂面、煮鸡蛋优先分发给老人和孩子，再将火腿肠和方便面清点出来分给部分旅客，维持了一餐。”黄双渝回忆。
李昂达有点后悔，“没想到会滞留这么久，自己带了点吃的，所以我没领防洪套餐，没想到雨越来越大，晚上就没吃的了，最后连水也没了，就拿瓶子伸出窗外接雨水喝。”
食物告急，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外面大雨，车厢闷热， “天色暗沉的像我的心情，再这样下去就要错过复检了。” 库德来提说。
“大雨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李昂达的铺位可以看到窗户外的风景：一边是河一边是山，雨时缓时急，缓时如水幕，急时像泼水。李昂达出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他看到河水渐渐漫过了河道，山上冲下来的水夹杂着泥沙冲向附近的村庄。雨水拍打玻璃的声音还有水流的声音，让李昂达心跳加速：“我真的慌了。”
一位旅客回忆，她的铺位正对着山，她眼看着山上往下流的水从一指宽细流变成一米宽再到两米宽。“大雨像瀑布一样！只要是没房子的地方，条条都是河。”她说。
据气象部门统计，7月29日20时至31日12时，北京地区全市平均降雨量为170.9毫米，城区平均186.3毫米，房山平均346.6毫米，门头沟平均320.8毫米；最大降雨量出现在门头沟高山玫瑰园，为580.9毫米。可资对比的是：乌鲁木齐市年均降水量约236毫米。
暴雨过程中，气象部门发布的降雨分布图。
雨越来越大，车厢里的旅客毫无睡意，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互相安慰。“有个别乘客想下车，觉得离北京市区近，想走着去。但在列车员的解释下，大部分乘客都比较配合。”库德来提说。
列车从上午停到晚上，又到深夜，再到天亮。这一夜列车上没水没电……列车员不能入眠，穿梭在车厢为旅客提供服务。旅客们靠着中午分发的餐食将就着撑到了深夜，他们有些在黑暗中入睡，但更多的人无心睡眠，蜷在自己的铺位或者座位上，看着窗外，希望天亮的时候雨能小一点，再小一点。
7月31日10时许，列车开始动了，但却是后退。
此时的驾驶室里，列车司机李铁民和赵冬磊一刻都不敢松懈。他们突然看到对面山上有洪水倾泻而下，在几秒钟内立即做出列车退行的决定。李铁民回忆：“洪水一下就把远处的铁栅栏全冲开了，看着水带着泥巴就开始往列车方向流。当时很紧急了，有一车旅客，我们不可能让水淹到列车上。因为车辆乘务员在列车尾部，我们联系车辆乘务员帮忙看着，用电台联系，相互配合往后倒退了几百米，保证了车辆的安全。”
“关键时刻就得顶上啊”
Z180次列车全程3353公里，遇险停车时距离终点站北京西站仅剩不到50公里。有着10年工作经验的列车长金琳第一时间带着列车员赶往各个车厢安抚旅客的情绪。
为了解决食物问题，金琳与中国铁路北京局集团有限公司北京西车务段调度中心、安家庄站联系补充餐料，请安家庄站协助购买方便面、八宝粥、火腿肠、面包等物资。
列车长金琳和同事身披垃圾袋，冒雨出行搬运物资。图来自人民铁道微信公众号
7月30日14时，安家庄站站长告知车队，第一批物资已运输到村口。由于交通受阻，需工作人员前来协助搬运，金琳带着4名工作人员冲进雨里。但这次物资供给只满足了车上一半人所需，没办法，她再次拨通了安家庄站孙站长的电话：“我们真的特别需要物资，能不能再运点？”
22时左右，第二批物资运到，因为洪水侵袭，物资只能放在两公里外。得知这一消息，前一秒还说着“从没见过这么大雨”“我们都不会游泳”的列车工作人员，积极响应，主动要求去搬运物资。车上的乘务员，最小的只有19岁，大一点的，也就29岁。
大雨滂沱，水已经涨起来了。考虑打伞不便，8名工作人员披着黑色大垃圾袋，蹚着没过膝盖的水，走了两公里，来回七八趟，终于将物资搬运到车上。
洪水越来越大。图来自人民铁道微信公众号
“关键时刻就得顶上啊，看到物资的那一刻觉得怎么都值得了。”一名列车员说。
从列车滞留到旅客下车前往安置点，车上断水断电长达27个小时。42名列车工作人员不间断地打扫、消毒，准备餐食、安抚旅客，尽可能的多给旅客一份舒心。
“脱了制服，旅客就找不到我们了”
大雨还在继续下。
7月31日上午，安家庄站附近的电网被冲毁，手机网络信号中断，Z180次列车彻底成了一座“孤岛”。“好在早上给妈妈打了电话报了平安，不然后面几天都联系不到我，爸妈肯定会很担心。” 库德来提说。
因为有媒体报道了Z180次列车“失联”，这让“Z180”的编号传遍全国，成为此次北京暴雨救援中最知名的符号之一。但乘客们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举国关注的焦点。
14时，车队接到通知，将乘客转移到附近的安家庄村，顺铁路步行过去，需要约40分钟。此时也有一些乘客开始担心：“有别的车来接我们吗？安全吗？”
转移旅客前往安家庄村安置点。图来自人民铁道微信公众号
一名旅客清楚地记得，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听到列车员的大声安抚：“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保证大家的安全，撑过这段时间，救援部队就会来救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一起走出去！”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当时心里就不慌张了，觉得有他们在，我们放心。”这名旅客说。
雨下得很大，下车前列车员把列车上的黑色垃圾袋优先分给老人和小孩，供他们挡雨。大的垃圾袋给小孩套在身上，小的垃圾袋给老人套在头上。垃圾袋数量有限，大部分列车员自己淋雨，把垃圾袋全部分给乘客。
黄双渝回忆，有一位行动不便的七旬老奶奶和一位五六岁的小孩子，男列车员轮流背她们步行到安家庄村。其中一位男列车员蔺晟超，24岁身材高大魁梧，到达安家庄村后，因体力不支累得虚脱，半天都没有缓过来。
列车员冒雨背孩子前往安置点。图来自人民铁道微信公众号
40分钟的路程对900多名旅客和列车工作人员来说十分漫长，沿着高低不平的铁轨，冒着瓢泼大雨，这条长长的队伍没有被冲散，井然有序地向前移动。
转移到安家庄村后，金琳与列车员们将老人和小孩还有妇女优先安排在了村中的民宿、大礼堂等地方，其余人员安排在了学校、社区和村民家中。
这期间列车员们没有换过衣服，衣服干了湿湿了干，成功脱离危险后他们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臭了。“我们不能脱制服，当时旅客只有通过衣服能找到我们，我们要第一时间帮他们解决问题，给他们安全感。”金琳说。
“就想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7月31日晚，刚刚到达安置点安家庄村。
为了确保转移旅客的安全，乌鲁木齐铁路公安处乘警支队民警张威和辅警刘振华不断在旅客队伍里穿梭，一边指引着大家前进，一边维持着秩序。
张威在维持秩序。图由刘振华提供
大体安顿好之后，一位大姐找到张威，边哭边说，下午她去排队领鸡蛋，让12岁的女儿在原地等她，但她回来时，孩子就不见人影了。得知情况后，张威和刘振华挨家挨户寻找，2个小时以后，终于在一个老乡家找到了。原来，老乡看女孩跟家人走散了，一个人在淋雨太可怜，就把女孩叫家里避雨。
张威披着垃圾袋在空地上稍作休息。图由刘振华提供
有了这次经历，张威和同事将11个儿童安置在了当地村民的家里，为了方便集中照顾，他主动当起了这11个孩子的“临时奶爸”。半夜雨势过大，该村民家的屋顶出现部分塌陷，他又连夜将孩子们转移到另一户村民家中。
8月1日清晨，由于实在太冷，很多老人和小孩出现了感冒的症状，张威和乘务员们，冒着暴雨返回列车取毛毯。“当时有很多路段都有积水，我们也没有多想，就想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到了以后我们人均背了15个左右，一共200多个毯子，全部给了旅客，后来去探路的时候发现，当时走的积水路段有的地方已经齐腰，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张威说。
这时候不少旅客申请成为志愿者，每个人都在忙，都在互相帮助。“没人退缩，无论多累，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张威说。
“当我们转移到村里后，发现这里依然没有信号。”金琳说，旅客里有老人也有孩子，长时间的失联，不敢想象他们的家人有多担心。
7月31日中午，家在北京的郭女士拨了好几个电话，但一直无法接通，她的两个侄子正在Z180次列车上。“两人一个14岁一个11岁，从哈密上的车，放暑假来北京玩，没想到遇上暴雨，之前还能联系上，31号开始就联系不上了，我心都是揪着的。”郭女士说，她不知道孩子遇到了什么，在家里等待的家长也很难熬。
后来有了信号，金琳第一时间帮孩子联系到郭女士，她才算放下心来。
车上还有40多名师生，是从哈密来北京参加演讲比赛的。列车停滞，孩子着急，老师着急，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金琳知道，此时此刻最着急的，一定是孩子们的父母。
“很感谢武警官兵们的支持，救援部队来了之后我们用部队空投的两部卫星电话，给孩子们的家人报了平安。”金琳说，孩子们在安全抵达北京、继续前往目的地前，跟她说一定会把这次的经历以及他们列车工作人员的辛苦写进作文里，让更多人知道这几天惊心动魄的故事。
“有没有党员和退役军人？”
“有没有党员和退役军人？谁愿意当志愿者？”当乘务员的询问声从人群中传来，李昂达和库德来提几乎同时站了出来。轩轩看着爸爸站起来，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哭着说：“爸爸我心疼你。”
安家庄村的住户不多，本身因受灾，生活就已比较困难，在村干部的协助下，乘务员们一家一户地敲门，请求村民分散收留旅客。还有很多安置工作需要志愿者帮忙。
工作人员在村里分发物资。图由刘振华提供
“一路上看着列车员们那么辛苦，我是党员又是退役军人，当然要主动站出来。”李昂达说。
“这种时候要是不站出来，那真的没资格去当兵了，我就跟在他们后面帮忙，能帮一点是一点。” 库德来提说。
村子里一下子多了近千人，吃饭再次成了最大的问题，村民家中的食物有限，都拿出来给大家，可依然紧张。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小伙子找到了车队，他去邻村运送物资结果被困在这，得知旅客们物资紧张，愿意免费提供。“当他打开货车车门时，我们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满满一车的食物，鸡蛋、蔬菜、挂面……我们的心里踏实了。”金琳说。
大家在村民家借来可以做饭的炊具，做饭、分发物资，忙碌中，大家仿佛是共渡难关的战友。8月1日，来自空投的食品和山外的援助也不断抵达安家庄村。8月2日早晨，有一部分身体强健的旅客跟随救援部队沿公路转移，最后还剩下一百多名旅客由车队工作人员负责转运。当天中午，救援力量到达，行动不便的旅客由武警担架抬出去，大多是老人和小孩。
列车员们和剩下的旅客在武警的带领下沿铁轨前往救援站点，暮色降临时，天空终于放晴，繁星在头顶闪烁。“这一瞬间，连星光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张威说。
“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足够了。”8月3日凌晨，徒步走了5个多小时的旅客们终于见到了救援列车，大家一起欢呼鼓掌。2时10分左右，所有旅客安全转运至北京市区，旅客们挥手跟列车员告别，金琳站在站台上，看着逐渐消失的人影松了一口气。这时，从7月30日上午12时序列车被困，到8月3日凌晨2时许大家获救，已经过去了86个小时。
旅客安全到站。图来自人民铁道微信公众号
有信号的第一时间，黄双渝给妈妈打了电话，从出事那天开始她就没有睡过觉。“我想哭但不敢哭，我怕我一哭，妈妈更难过。”她说。
8月3日，回到学校的库德来提重新获得了复检资格，坐在校园里的凳子上，他说，风平浪静的日子真好。
8月5日，为了奖励女儿轩轩拿到古筝比赛铜奖，李昂达和妻子带着孩子看了天安门。此前错过了比赛，但组委会特地组织评委为轩轩的演奏单独评分，孩子不负众望。
暴雨过后的北京阳光明媚，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李昂达也笑了，他订了去西安的火车票，计划一家人好好玩玩。他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次经历。”
金琳收到旅客的报平安短信。图由本人提供
因为铁道线路损坏，Z180次列车目前处于停运状态，金琳和同事们休息了几天，于8月6日乘坐Z69次列车返回乌鲁木齐。这几日，她的手机陆续收到了来自各地旅客报平安的短信，她每一条都会认真回复，有时候看着就不自觉地笑了。 “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足够了。”她说。
8月7日16时许，Z69次列车已经驶入新疆，黄双渝和同事们还时不时说起这次经历，窗外没有暴雨，只有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家，已经越来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