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作者:赵丰(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中国丝绸博物馆名誉馆长)

缭绫

缭绫缭绫何所似?

不似罗绡与纨绮。

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

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绝,

地铺白烟花簇雪。

织者何人衣者谁?

越溪寒女汉宫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

天上取样人间织。

织为云外秋雁行,

染作江南春水色。

广裁衫袖长制裙,

金斗熨波刀剪纹。

异彩奇文相隐映,

转侧看花花不定。

昭阳舞人恩正深,

春衣一对直千金。

汗沾粉污不再著,

曳土踏泥无惜心。

缭绫织成费功绩,

莫比寻常缯与帛。

丝细缲多女手疼,

扎扎千声不盈尺。

昭阳殿里歌舞人,

若见织时应也惜。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中国历史上的“绫罗绸缎”,绫排在首位,绫盛于唐代,唐绫之中,又以缭绫最负盛名。我大约是在1982年刚读研究生时第一次读到白居易的《缭绫》诗,从此之后,就一直魂牵梦绕,千万次问自己,总想解开这个谜——白居易笔下的缭绫究竟是什么?《缭绫》诗虽然只有十三行,但我却读了三十多年,也思考了三十多年。

唐代缭绫在哪里?这本《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算是研究缭绫三十多年之后的谜底揭晓。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白居易像。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读《缭绫》:写作之前的基础

目前,缭绫已成为一些学者关注和研究的对象,如在知网上检索“缭绫”主题有9条,全文检索“缭绫”共有749条。而最早、最为重要的研究自然要数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他于1942年在北平国立清华大学刊印《白香山新乐府笺证》,后又收入《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48年第2期,其中就包括关于《缭绫》一诗的考证。他以诗证史,也以史证诗,但对缭绫本身是什么,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是吴越之地盛产的精美丝织品。

三十年前我刚读研究生时就为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诗歌手法所折服。组织结构、织物规格、纹样图案、织造原理和染料色彩,他对笔下的丝绸名物,有真切的观察和富有联想的描述。如:

第一行: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写出了缭绫归属于暗花织物,却又异于一般的暗花织物;

第二行: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写出了缭绫织物规格里的标准匹长约有四十五尺之长;

第三行: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第八行: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写出了缭绫的基本组织结构是平纹地上起斜纹花的效果;

第四行: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写出了缭绫的织制产地在浙江越地一带;

第五行: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写出了缭绫的生产任务来自长安宫里;

第六行: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写出了缭绫的纹样与官服相同,缭绫的色彩由蓝草染成;

第十一行: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第十二行: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写出了缭绫的织造技术不同于普通的平纹织物,对于质量和密度的要求也特别高。

如把《缭绫》一诗放于唐代丝绸生产和消费的历史大背景下,可以得到完整的、无缝的解读。所以,在浙江推行“浙东唐诗之路”的若干年间,我分别在“青山行不尽”的唐诗之路大展中、在温州大学和浙江大学的讲座中三次演讲了白居易《缭绫》诗和唐代丝绸,这些成为我写作《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的基础。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缭绫浴袍。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识缭绫:写作之中的寻找

1987年4月3日,位于陕西扶风县法门寺镇的法门寺地宫,在地下沉睡了一千多年之后被考古学家打开。缭绫又一次走入人们的视野。法门寺地宫出土了大量的丝织品,同出的还有属于唐懿宗咸通十五年(874年)的《应从重真寺随真身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物宝函等并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帐》(以下简称《衣物帐》),其中记载:“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席褥、幞头、巾子、鞋靴等,共计七百五十四副。”包括:

缭绫浴袍五副,各二事。

缭绫影皂二条。

缭绫食帛十条。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缭绫织造过程。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衣物帐》上的记载很是清晰,也就是说法门寺中肯定有缭绫,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丝绸已非常残破,怎样才能在其中找到缭绫呢?我们要在其中具有器形的衣物中去找,如果能找到浴袍,或是食帛、影皂中的一种,便可以找到缭绫。但食帛可能就是一块织物,没有什么明显的特点。影皂的形制也极难搞清,即使搞清了可能也只是一种简单的造型,难于区分。剩下的最有特点的只有浴袍一种,但浴袍又在哪里呢?发掘者韩伟先生也无法找到真正的缭绫在哪里。他只是说法门寺地宫中有缭绫,说明了“缭绫珍贵异常,皇室索取数额不断增加”(韩伟《法门寺地宫唐代随真身衣物帐考》)。而王㐨先生几乎处理了地宫里所有的丝绸,却也没有找到缭绫。

机会终于在2020年来临。纺织品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中国丝绸博物馆)和陕西考古研究院联合开展了法门寺地宫纺织品的保护研究工作,我重新检阅了1987年法门寺发掘之后得以揭展和保护的丝绸文物,找到了两件保存基本完好的上衣,即直领对襟罗衫(T68-F/B1-F)和直领对襟团窠纹长衫(袍)(T68-D/B1-D)。其中是否有这件缭绫浴袍?

检查《衣物帐》中记载的进入地宫的上衣,有花罗衫、花罗袍、长袖、夹可幅长袖、可幅绫披袍、纹縠披衫和缭绫浴袍等名。我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丝绸上衣进行名物研究和比对,经过层层比对和排除,《衣物帐》所记衫、袍、披衫、披袍和长袖的款式,应该都与地宫出土的另一件直领对襟团窠纹长衫(袍)不相符合,而可能与之相合的只剩一种可能,它就是——缭绫浴袍。

这样,我们把地宫出土的直领对襟团窠纹长衫(袍)(T68-D/B1-D)确定为缭绫浴袍,同时也就确定了这件上衣的面料团窠盘绦纹绫为缭绫,这也正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年)李德裕上《缭绫状》中提及的“可幅盘绦缭绫”相合。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蓼蓝生叶染后的纺。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活化缭绫:写作之后的实践

明确了缭绫的真实存在,我们应该就能把它还原出来。这也是我在中国丝绸博物馆一直倡导的纺织品文物保护的“全链条”理念。

一件纺织品服装被古人生产制作出来,又被主人带入墓中,或是传给后代。千百年后它被发掘出土,考古人员会在考古现场实施抢救性保护,再带回实验室进行分析测试,根据需要来修复保护,再进行收藏、展示、数字化,甚至开展原工艺复制,还原或传承相关传统工艺并用于当下—从读《缭绫》、识缭绫到活化缭绫,正是唐代缭绫的“全链条”研究。

由于传统提花楼机织造缭绫已不存在技术难度,同时因为时间和成本等原因,我们选择了用现代织机仿制织造真丝缭绫织物,用天然染料和传统工艺进行染色,再按我们测绘所得真实尺寸制作浴袍的复原方案。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宋代《蚕织图》中的做纬、织作。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首先是织造,缭绫的组织结构是平纹地上1/5Z斜纹显花。我们采用了60-120D的桑蚕丝作为经线,100/110D桑蚕丝作为纬线。并把上机经密定为62根/厘米,纬密定为31根/厘米。盘绦纹样循环定为经向66厘米,纬向60厘米。在这样的比例下,可以织出最为接近的浴袍缭绫复原织物。

色彩复原方面,唐代缭绫的色彩肯定有很多,但白居易在《缭绫》诗中写到的,就是最令人向往的“染作江南春水色”。白居易另一首《春池上戏赠李郎中》中也写道:“满池春水何人爱,唯我迴看指似君。直似挼蓝新汁色,与君南宅染罗裙。”

唐代蓝草之用约有三种,菘蓝、木蓝和蓼蓝,据苏敬《新修本草》云:“菘蓝为淀,惟堪染青;其蓼蓝不堪为淀,惟作碧色尔。”蓼蓝是我国传统的蓝草,在唐代依然是染蓝的主要染料,江南春水色如是揉蓝而成,应该就是使用的蓼蓝。

浸揉是一种直接染色技术,即将蓝叶与织物一同揉搓,或先将蓝汁揉出再以织物浸泡,辅以草木灰助染。它实际就是在纤维上就地制靛的过程。这样的染法必须经过多次套染才能染成合适的深度。我早在硕士论文《中国古代染绿研究》中就已提出,中国早期蓝草染织只适于在收获季节马上进行,染液无法贮藏和运输,而真正的靛蓝染料的制备及染色,大约要到魏晋之后才得以完善。

经过实验和色彩成分分析,可以基本明确,蓝草生叶可以产生绿色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其中的黄酮素。由于蓝草生叶中杂质丰富,而其中大量杂质都在揉汁之后成为黄酮素,在染色过程中会呈现黄色,在与草木灰或明矾媒染后,会形成较为稳定的黄色,它与蓼蓝本身的靛青素就混合成绿色。这一绿色的范围可随着黄酮含量的比例而有较大范围的变化。

缭绫何所似——寻找白居易《缭绫》诗中的唐代丝绸

晚唐丝绸上的花鸟纹。浙江古籍出版社提供

最后是服装复原。这件出土的浴袍款式设计非常简单,很像一件和服,由两侧接袖及衣身三大片织物构成,用料非常节约,表层面料共需绫料约460厘米长。

最终,我们做成了一件用蓼蓝生叶染成春水绿的盘绦缭绫浴袍。在这件浴袍上,独幅团窠的盘绦纹样其实很大,整件浴袍只有6个团窠,很像当时流行的两窠袍的设计,虽然暗花图案不明显,但让浴袍有了一种官服图案的布局,很有气势。色彩上定为生叶染的浅绿色,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色彩既与白居易的春水色相符,也与浴袍可能的色彩相合。它也确实很像浴后所服的款式,裁剪简单,缝制简单,没有过多的装饰。它是单层,没有夹里,只有前襟两根不长的系带,正如白居易《长恨歌》中所写,可以在浴后“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使用。

不过,缭绫研究的“全链条”是开放的。现在,我们不仅可以像唐代一样把缭绫制成浴袍,制成官服,也可以开发更多的文创产品。在《寻找缭绫:白居易〈缭绫〉诗与唐代丝绸》出版之际,我们就用缭绫面料,用蓼蓝生叶染的春水绿和靛青染的春水蓝,制成了两块大小不同的盘绦缭绫真丝方巾,也算是活化缭绫后的重要一环吧。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02日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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