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朝东,缓缓向上,越往上越陡,成为一道梁,自上而下长满柏树,每棵树都有碗口粗细,树冠如塔似炬。山坡南边,百米之外,开出一块台地,我的家旁依着柏树林。柏林苍翠,以山梁为屏,把几户人家与更深的大山隔开。

柏是所有树木的尊长,且不说柏较其他树庄重,单与松相比,柏就是松的大哥。松枝修长舒展、针叶簇簇,不论站立在高山还是大地,都有干练、潇洒之风;相比之下,柏就深沉、持重了许多,柏的个头没有松高,枝杈靠近地面,也没有松一样直直的大长腿,呈现出来的是树态整体的挺拔与尊贵。柏的枝叶紧密、树冠如云,鸟难以飞入其间,树上也很少有鸟的巢穴。风来了,柏整个身子在舞动,摇着稳稳的步子。严冬里,柏的绿比松更深;春来时,柏林醒来得有些迟,四围山上先是栎树、五角枫这些落叶树抽出了新芽,随后松也从褐绿中醒来,泛起了如薄纱般的翠色。从冬至春,柏的路远,入冬时,他率领众树走向安息,沿路把一个个树种安排妥当,他睡在了最后的房间;返春的路上,他又一路招呼所有的树前往春的约定,他是守望者、前行者,也是殿后的那个。所有的工作完成之后,柏的新绿方才冒出。为尊为长,他压着阵,秉持着森林的秩序,完成着四季的更替。

绿是山林吐出的泡泡,漫天遍地,浓淡不一,绿色如水、如烟,夏天没有炙热,冬天存储着希望。时间是一条没有声息的河流,流淌在树与树的缝隙间,一闪又一闪,把绿照得更加亮丽。多么漫长的日子,没有故事,也没有传说。


(资料图片)

鲜有伙伴,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我独自一人玩耍,在想象中构建世界。八九岁时,我便敢一个人到柏林里玩了,整整一上午,或一下午,我在柏林里逗留,摘一片柏叶放在掌心里,想那美丽的鹿角就是分开的柏枝变成的吧?无须用力拍,叶子自然成扁平状——侧柏,我恍然记起父亲叫它的名字。谁压扁的呢?这真是个问题。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剖开叶片,一层一层观看,柏的叶片如鱼鳞,一片包着一片,层层叠叠垒起来,像画在纸上的宝塔,却是上下均匀的。真是奇妙啊!谁安排的呢?有鸟从天外飞来,双足抓着树干,长长尖尖的嘴一下下啄着,“笃笃笃、笃笃笃……”一定是啄木鸟,这是我和它生平第一次的相逢;还有跑到林中的小狐狸,尾巴蓬蓬松松,眼睛里蓄着汪汪的水,我真想抱抱它,它望着我迟疑不决,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远处。

柏林无边,给我安全的拥搂;又丰富多彩,每天都有不同的发现。那林下的苔草,如长发一样顺滑,红蚂蚁总是匆匆地赶路,突然有锦鸡扇着翅膀从望不到天的树梢上飞落,羽毛泛着神秘的光泽,小溪不经意地从草丛下钻出,湿漉漉的,不小心踩上去,湿了鞋帮。每次在林中玩,听到母亲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我总是不住地回望,生怕自己离开的一刹那,柏林就上演了更有趣的故事。

上学的日子,我每天沿着柏林的山根下走过,那是一条众人早已踩出的小路,蜿蜒向东,一条溪流从高高的柏树林里而下,清凌凌的,我一步就跨过了溪水,想象自己是一只跳跃的小鹿。我到学校里很怕人,第一天上学,嘤嘤地一直哭泣,班主任是一位30多岁的女老师,抱起我,悄悄问:“想家了……”我想如果学校在柏树林里就好了,却不敢说,把头靠在了老师的胸脯上。

下雨时,我也到柏林里。天空飘着细雨,在柏树林里行走,却不会被淋湿。外边无声无息的毛毛雨,柏林里却雨声沙沙,放大了好几倍。站在树下,我听远远近近的沙沙之音,像在听谁的悄悄话,树林里雨雾蒙蒙、绿意浮荡,我的心像一块田饱吸着雨水,滋润而丰腴,有种子悄然洒落,万物在心间蓬勃成长,我窃窃地欢喜、暗暗地感动。成人之后,回想在柏林里的时光,细细思量,一个镜头久久温暖着我的心:一个小女孩承欢在森林之尊的膝下,天地与她同生同长,山川与她有手足般的深情,颜如玉的枝枝叶叶与她有甜美柔长的抚慰,这是何等的幸事!

晴朗的天气,树林里也很少有人,若有人来,看不见身影,远远就听到了穿林的声音,人语先到,却不知人在何处。久坐林下,会有蜜蜂绕着你嗡嗡转、会有蝴蝶围着你翩翩飞,能看到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落叶上迅跑,可闻到柏树馥郁的芳香,感受到柏树散发的源源不断的气息。秋天,柏树结了果子,样子像皇冠似的,山风吹来,熟透的柏树果哗啦啦雨点般砸下来,惊了林中的寂静。

我来过柏林多少次呢?阳光一点一点地移动,光的影子在树叶间跳跃,像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看我慢慢长大。

遥远的柏树林。每每乘车从某处树林边经过,特别是有三五间房子隐在林中,我都以为那是我的家,只是隔着如云雾一样的时空,我无法走进那个屋门。

柏树林,谁人的山河岁月?一半安详,一半生动。(陈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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